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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舒元回到突厥的时候,已经是几乎两天之后了。

他是在横跨半个大漠之后才回到了汗国,那个时候他已经浑身血痂痛得说不出话来,走路都踉踉跄跄,只靠着一股悍意支撑,这才不至于倒下。

他一边咬着牙忍痛,一边痛恨着那个女人。

下的手真狠。

现在他身上几乎不剩一块好肉。

等他回到汗国的时候,都已经是深夜了,除了在外面巡逻的守卫,整个部落十分安静。

他绕过他们,先去见的他的母亲。

哥舒元这个名字是他的母亲起的,而他的父亲对他的出生漠不关心,听到他啼哭的时候正好路过帐篷,却一眼都没有看过,也没有抱过,唯一一次握住他的手还是因为不耐烦地甩开。

那个时候他是七岁还是八岁,他已经记不清楚了。

他们是所谓的父子,可是若是他的父亲心情稍有不好,便会对他非打即骂,拿他出气。

哥舒元瞧不起他。

他的母亲是江南人,后来随着祖父来到大漠,再一次掠夺中被抢走,又被突厥大王子哥舒成选中,做了他的女人,最后在一年之后生下了他。

哥舒元是哥舒成的第一个孩子,也是可汗的第一个孙子,可是没有人在乎他。

他后颈的刺青还是他的母亲偷偷刺的。

不过是一个卑贱的私生子罢了,还是汉人生的,在他们的眼中留着软弱的血脉,就算他再怎么勇武过人也与大位无缘。

而且还是一个随时可以利用的棋子。

哥舒成在与哥舒延术的争斗中常年处于下风,因此这次听说了大唐西北的守将换了人,他为了抢夺功劳,就派了不被承认的长子前去刺杀李雁行,夺她的人头。

也不管他刚刚十六,在汉人的年纪里还没有及冠。

哥舒成对他承诺,如果他可以杀掉李雁行,那就给他的母亲一个名分。

一个她做梦都想得到的东西。

他还记得,小时候他与母亲住在最差的帐篷里,冬日里的冷风往里面灌去,冻得他们瑟瑟发抖,嘴唇发青,脸色惨白,最后他还发起了高烧,若不是他的母亲死命地抱住他不肯撒手,他那次恐怕就活不过来了。

不仅是住的地方,他们的穿衣与吃食都是整个部落最差的,与奴隶几乎没有两样,所有的人都可以欺侮他,骂他是杂种,朝他身上招呼。可是如果他敢反抗,就像他十岁那年将辱骂他的孩子打得头破血流,他就会被罚鞭刑,母亲也会挨饿。

这也是为什么他那么痛恨李雁行抽打他。

那一次,他的母亲抱着他哭得声嘶力竭,冰冷的眼泪淌进了他衣衫下的脖颈,冻得他微微发抖。她求他以后不要再惹事了,几乎都快给他跪下了。

看着母亲哭花了的脸,他点了点头,一点一点地用手抹去了她的泪痕。

他就这么一个亲人,其他的人虽然都与他有着血缘,却不屑与他有着亲缘。

哥舒元不愿意让她伤心。

于是后来的六年他都忍了下来。

直到今天。

他找到了如今母亲居住的帐篷,比原来不知道好上多少。这也是哥舒成对他许下的承诺之一,就是让她不再吃苦受冻。

帐篷上投射出了一个女人的身影,在灯下看着柔和而安静。

他掀起了帘帐,悄悄走了进去:“娘。”

那个女人抬起了头。

其实如果忽略少年深目高鼻的异族血统,她和他长得很像,尤其是那双眼睛,

都描绘出了秀美的轮廓,带着一丝江南水乡的内敛与细腻。若是看着里面的瞳仁,即使身处漫天黄沙的大漠,却仿佛在那一瞬间回到了烟雨重重、杏花纷纷的江南。

她的脸上带着一丝惊喜,放下了手中的绣活,没有站起来:“元儿!”

少年冰冷的面目看见了她的笑容,也不由稍稍柔和下来。

李雁行觉得他的汉语说得磕磕巴巴,其实他与他的母亲说话时还算流利。

女人朝他招了招手:“元儿,你这么多天去哪儿了?怎么不见你?”

他摇了摇头:“马场需要帮手,我就在那里多呆了几天。”

其实少年的这个谎言撒得十分拙劣,而他也不会说谎,可是女人却好像没有听出来,点了点头,温柔地注视着他:“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哥舒元看着母亲在灯火中格外柔美的面庞,握了握手掌,在身后攥成了一个拳头,最终还是张了口:“娘……”

“怎么了?”她凝视着他,目光和婉。

“父亲给我派了一个任务,以后我可能会很难常常回到这里……”他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不敢去看她的眼睛,却想在心中记住她的相貌。

“难道这一次的还不够吗?”

少年听到这一句话,忽然抬起了头:“娘?”

他这一次去刺杀李雁行是一个秘密,除了哥舒成之外没有人应该知道,他之前都没有与母亲告别,为的就是让她看不出来自己的异常,也是为了如果自己葬身大漠,她不会太伤心。

女人像是惊了一下,朝他赶忙笑了笑:“没什么,元儿,如果是你父亲让你做的,你就去做吧。”

哥舒元却没有放下迟疑:“娘,你知道我上一次去干什么了,是吗?”

她抿了抿嘴唇,什么都没有说。

少年看着她温婉的面庞,一颗心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就冷了下来。

是啊,他早该想明白的。

他的母亲并不傻,从原来破破烂烂的帐篷搬到如今的住处,而她也即将成为哥舒成的侍妾,难道她就不会想一想为什么吗?

想一想与她失踪了大半个月的儿子有什么关系。

连他都能闻到自己身上刺鼻的血腥味,而她离自己这么近,难道就闻不出来吗?

其实稍稍一想,就能知道其实他的母亲知道他是去哪儿了。

他好不容易死里逃生,只为见她一面,求一个心安,如今他说自己又要走,她却不肯多问一句。

是不忍还是不愿?

一时间,他僵立在那里,不知道该怎么是好。

过了很久之后,他才干涩地开了口:“娘,你知道哥舒成是让我去送死的,是吗?”

“元儿,你怎么可以直呼你父亲的名字!”女人不去看他,只是看着手中的针线,双手微微发抖。

少年微微扯了扯嘴角,神色讥诮:“他不配当一个父亲,更不配当一个男人。”

“元儿!”

“事到如今,娘,你也不用骗我了,我知道了。”少年低下了头,半张脸盖在阴影中。

他叫哥舒元。

而这个名字是他的母亲取的。

元,元始,本该不属于他这么一个私生子,可是他的母亲做梦都想让他被承认,因此讨巧取了这么一个字。突厥人没有那么多的绕绕弯弯,对他叫这个名字也没有过多的想法,毕竟他就算再怎么取名,也不能真正的名正言顺。

是杂种就始终是杂种。

“娘——”他往前踏

了一步,却看见女人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口鼻。

吸了几口气之后,她才放下了手,看着他,神色微微有些不定:“元儿……”

“我有身孕了。”

他站在那里看着她,近乎不知所措。

这个时候他才看清楚,她手上绣的是一块婴孩的襁褓,是难得的锦缎。

而他记得女人告诉过自己,他出生的时候,只有一块没人肯要的破布。

“你的父亲和我说,这一次,我可以名正言顺地生下这个孩子,他会承认他的。”女人低垂着眼睛,看着身旁跳跃的火苗。

“因为是我去送死了是吗,你知道他对你好只是因为他让我去送命,可是你还是选择了他,选择了这个孩子,而不是我,因为他可以名正言顺,而我永远也不可以。”

那一刻,他只觉得连张开嘴的力气都没有了。

排山倒海般的疲惫朝他袭来,他踉跄了两步,而她却没有发现。

他已经快两天没有合眼了。

为的只是能见她一面。

“元儿,你听娘说……”也许是觉得他会打断自己,女人就没有再说下去,谁知少年却安静地站在那里,没有打岔。她愣了愣,微微张了张嘴巴,最后还是说了下去:“他是你的弟弟,我是你的娘,你会希望我们好好的,对吗?”

她近乎乞求地看着他,而他的心上忽然涌上了一种莫大的哀伤。

他们曾经相依为命,在天寒地冻的严冬中抱着取暖,为彼此拭去她的眼泪和他的鲜血,可是就这么一份十六年的母子情,却因为一个男人虚无缥缈的承诺而就此断开。

少年看着他的母亲,最后一次做了努力:“娘,如果你愿意的话,我能带你回大唐——”

她总是回忆儿时的小桥流水,眼中满是怀念,念叨着亲人的名字。是不是如果他能带她回去,她就不会抛下他了?

“元儿,不要再说下去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更何况你的父亲还是突厥的大王子,我已经是他的人了,还有着他的孩子,我自然是离不开他的!”女人难得强势了一回,眼睛坚决地看着他。

少年最后还是移开了目光。

那好吧。

就这样吧。

是你先不要我的。

他沉默了很久。

“好,我知道了,”少年看着地面,微微点了点头,没有让女人发现他眼角的一点水痕,“娘,我走了,你要保重。”

我这一走,可能就回不来了。

既然你不愿意要我了,那我就走好了。

好让你眼不见,心不烦。

只是我们之间的感情,有可能就只是这样了。

他双膝跪在地上,给她叩了三个头,每一次都十分用力,直到额头上渗出了血才停了下来。

“再见,娘。”

我不会再想你了。

就着夜幕的遮掩,他转了头,而就在他即将走出帐篷的时候,他听见后面传来了一声呼唤:“元儿!”

少年回过了头,琥珀一般的眼睛带着最后一丝希冀。

“那个大唐守将,你务必要一举击杀。”女人看着他,目光中满是殷切。

他放下了帘帐,头也不回地走进了夜色中。

少年知道,从此他不会再回到这里了。

永远都不会。

从今天开始,他没有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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