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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雁行几乎是踉踉跄跄地跌下马的,一脚摔进了地上厚实的黄沙之中,却感觉不到痛,连滚带爬地走到了翠翠的身边。

她浑身上下都在发抖,一双腿最后一点一点地慢慢跪了下来,伸手将翠翠血肉模糊的尸身揽进了自己的怀里。

翠翠身上已经凝固的鲜血弄脏了她的手掌,李雁行却像是没有看到一样,抹了一把脸,盯着翠翠还未完全闭上的眼睛,努力微微一笑:“翠翠,别睡了,起来吧。”

翠翠没有一点反应,眼珠无光。

“别跟我开玩笑了,翠翠,我这不已经回来了吗?”她轻轻拍了拍怀中女孩儿冰凉的脸颊,换来的却是凉入骨髓的寒冷。明明翠翠的脸也不算多冷,却生生地让李雁行打了一个寒颤。

一个人怎么可以冷成这个样子?

明明昨天早上她还追在李知非的身后津津有味地看戏,一脸嘻嘻哈哈地追着她跑,辫子飞了起来,翘在脑袋上。明明在昨天晚上离开军营之前,她还踮起脚尖,为她温柔而专注地系上了头盔上的带子,让她早点回家。

她还说了什么来着?

哦,对了,她说“你打完了突厥之后早点回来,我给你买了桑葚,一天打打杀杀的,多吃点儿补血,你又爱喝酒,酒量不怎么的,还是来点儿桑葚汤解酒吧,也不知道现在还管不管用”。

她依旧是这么唠唠叨叨。

李雁行都不知道自己怎么记得下来。

或者又是其实她说的每句话她表面上嗯嗯啊啊,其实实际上都记了下来?

她的鼻尖一酸,喉咙里像是哽着什么。

翠翠做得桑葚汤很好喝,可是李雁行这一辈子永远都喝不上了。

就像她的人一样,从此李雁行再也见不着了。

如果再想追忆,那也是只能在漫漫无边的梦境之中再次相见了。

从此她的音容笑貌,她的嬉笑怒骂只能成为可见不可碰的一次回忆了。

翠翠长得不是特别好看,眼睛有一点一大一小,鼻子不算很高,嘴巴不算很小,可是在李雁行的心中,涂抹上胭脂水粉,她就是整个西北最美的姑娘。

谁敢说翠翠不好看,她就揍到他改口。

只有西北军营的人知道,翠翠的那一颗心有多么的好。

洗衣做饭,缝补衣物,夏天解暑水,冬日热罐汤,这都是翠翠一手操办的。

李恭之不在了,翠翠便是她披荆斩棘的动力。

因为她知道,不管她去到哪里,都有一个人一动不动地在原地等着她,目光只看向她去的地方。

她不论什么时候回头都能看见翠翠含笑的脸庞,温柔而坚定。

翠翠不是一个士兵,却是李雁行心中的战士。

可是现在真正的翠翠死了,假的只能活在她的记忆之中,扮演着她曾经的一举一动。

一滴眼泪从李雁行的眼角落了下来,正正好好地掉在了翠翠的脸上,一点又一点地向下滑去。

李雁行颤着手,用指尖抹去了那一滴眼泪,却不小心晕染开了翠翠脸上的血痕。

她稍稍用了一点力气,抹去了其他的血迹,露出了底下白皙的皮肤。

她还是那么的年轻,只有十九岁,可是年轻的生命就此停止了跳动,再也回不来了。

翠翠比她小,却总是显得比她成熟,像是一个姐姐那样照顾她。

李雁行的眼泪掉得越来越厉害,一颗颗打在翠翠的脸上,一时间她有一些擦不过来,只能轻声哄到:“翠翠,别哭了,别哭了翠翠,你看,我擦都擦不干净了。好

女孩是不哭的,别哭了,好不好?你乖。”

她想起来好像每一次都是她在那里号啕大哭,而翠翠在一旁轻声细语地将她哄来哄去,没有一次不耐烦,摸着她的脑袋。

只要她需要她,她就会在那里。

她记得七岁时的翠翠抱着八岁时一身伤痕的李雁行,抹去了她眼中委屈却又不肯被李恭之看到的眼泪,告诉她以后她会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大将军。

那时候两个人都在掉牙,翠翠说话的时候还有一点儿漏风,却不妨碍她眯着眼睛笑起来时的灿烂。

可是她现在已经成为了大将军,怎么儿时爱的人都一个个地离她越来越远呢?

她是从来没有想过成长也是要付出代价的。

本来以为长大只是一件最简单不过的事了,却没有想到伴随着生长的是亲人远去的脚步声。

她想好好哭一场,可是长大了不就应该不该大庭广众地难过吗?

长大了,责任多了,苦难多了,幸福却少了。

李恭之、翠翠,这些每一个温暖的身影最终都将溺毙于岁月的长河之中,然后一个李雁行都再也抓不到。

一路坎坎坷坷地走了这么多,她偶尔回首一看,才发现自己把自己无奈地活成了一个孤家寡人。

她的喉中猛地一动,最终实在忍不住了。

李雁行抱着翠翠,将脑袋埋进她的怀里,却知道自己再也闻不到她身上干净的皂角味儿了:“我已经哭了,翠翠,我哭了,你在哪儿啊,为什么还不出来?你为什么还不出来啊……”

“我不该离开的,我不该离开的……翠翠,你回来好不好,我想你了,我一辈子都听你的,你说什么我就做什么,只要你回来,我好想你要你回来……”她想到来时她们两个人抱着在马车中哭泣时的场景。

来的时候她们尚且还是两个人,可是以后走的时候只剩下一个人了。

翠翠陪她走过了童年,陪她走过了战场,陪她走过了长安,却终究还是没能走过世事无常。

“你看,”李雁行红着眼诓将她的一缕发丝别在耳后,凝视着她满是血污的脸庞,眼神温和,“小时候我们玩过家家,你说你要当最美的新娘子,我就给你演郎君。现在我们的翠翠也长大了,该当新娘子了。如果你现在就醒过来,我就把整个大唐最好看的小郎君给你抓过来,让你们两个成亲生娃娃。”

其实李雁行是不知道翠翠永远也不会醒过来了吗?

她是知道的。

毕竟死了就是死了。

怎么可能不知道?

她从尸山血海中一路走出来的,比翠翠还要难看的尸身都见过千百倍。

可是她本来以为,凭着手中的一把星河,她就算不能保护所有的将士平平安安,却能许一个翠翠一世安康。

可是最终她还是没有做到。

翠翠还是死于她的无能之下。

如果不是她这一次要出征,也不会将整个军营暴露在延术的刀锋之下。

她打了一辈子的仗,怎么就在这个时候犯糊涂了呢?

这么多条的人命啊,不是死在正大光明的两军对决之下,而是死在她的粗心大意之下。

她过不了自己的良心。

她更不配担当将军这个名称。

她不配。

林承远在后面红着眼睛看着,而顾笙从城楼上面走了下来,后面跟着李知非,脸上多了两条血口子。

顾笙看着跪在战场上不肯撒手的李雁行,慢慢靠近:“

将军……”

李雁行没有回答,眼泪仍然一颗一颗地砸到了黄沙上面,打出了一个个小坑。

“将军……”

她依旧没有任何回应。

“李雁行……”李知非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走了上来,将指尖轻轻地搭在了她的肩膀上。

只是还没有等李雁行反应过来,毫无防备的李知非就被林承远一脚踢在了地上:“叛徒!”

他一挑长眉,神情马上变得不善起来,狠狠瞪着林承远,眉眼凶狠,跳了起来:“你再给我说一遍。”

“我说你就是一个叛徒!”林承远再一次扑了上去,与少年扭打在一起。

李知非顾及着跪在一旁的李雁行,没有大声反驳,反而压低了声音,不想打扰她:“你凭什么说我是叛徒?”

林承远被少年两手推开,随即指着在场的每一个将士大声道:“你看看我们每一个人,我们每一个人都是大唐人,土生土长,天生就为大唐鞠躬尽瘁,唯独你不是!”

少年张开了嘴想要反驳,却忽然发现自己无处开始说起。

“你有一半的突厥血统,天生便是我们的敌人。若不是将军心善收留你这个杂种,你现在早就死在了大漠里面,而不是还能在害死了这么多的战士之后还站着!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你他妈就是一个无耻的叛徒!我们好心好意让你留下来,你却这么对待我们!”林承远双目通红,而他周边的将士也满目惊疑地看着少年。

李知非气得浑身发抖,握着拳头,想要纵身扑上去,却还是想到了伤心欲绝的李雁行。

她肯定不希望他们这样。

他深吸了一口气,伸直了脖子:“我不管你怎么说,我没做过的就是没做过。你怎么说我都可以,就是不能说我背叛了军营!”

林承远冷笑了一声:“你这逆贼,等我们拔了你的舌头,看你到时候还能说出来什么话来。”

顾笙在一旁看着他们,一言不发。

李雁行忽然转过身来,将翠翠轻柔地放在了马背上面,给她合上了眼睛:“林叔,不要再说了。”

林承远焦灼地看了她一眼:“可是将军——”

谁知道他的话还没有说完,李雁行的手就掐上了李知非的脖子。

顾笙被吓了一跳,连忙上前:“将军,您看这……”

李雁行却没有回声,一双血红的眼睛死死盯着李知非,浑身发抖:“我有没有让你好好保护她!”

李知非像是忽然哑巴了一样,什么都没有说,没有看进她的眼睛。

“这两年来我出征的时候有没有告诉你要保护好她?”她眼神暴戾,里面满是狂躁。

李知非低下了头:“有。”

“那你是怎么做的!你是怎么做的!”李雁行忽然地眼泪忽然一下子又涌了出来,“她死了!她死了!”

李知非不知所措地望着她,此时看见她哭了,一只手伸了出来,想要为她抹去泪水:“别哭了……”

“你给我滚!”李雁行猛地推了他一把,将他推倒在地,“你给我滚!”

李知非忽然一下子也跳了起来:“你凭什么这么说我!我是没有保护好她,这是我一辈子的错,可是最应该怪的人不该是那个叛徒吗?”

李雁行没有说话。

少年试探地朝她的方向迈出了一步:“李雁行……我知道你难受,我也不好受,可是你这个样子是没有办法找出叛徒的。”

林承远对这句话嗤之以鼻:“叛徒?那不就是你吗?”

顾笙也往李知非的

地方看了一眼,没有说话。

李知非双眼发红,却依旧试图平静地看着李雁行:“你听我说,我不是叛徒……难道说你相信他们的话吗?”

李雁行低下了头,一眼都没有看他。

不知道过了多久之后,她终于抬起了头,说出来的第一句话却是:“将他给我带下去。”

她指着的人就是李知非。

李知非往后退了一步,睁大了眼睛看着她:“你凭什么这么做!我不是叛徒,不是!”

可是他翻来覆去也只会喊这两句。

李雁行看都没有看他:“把他给我带下去。”

旁边上来了两个小兵想要将他扛下去,却被李知非打倒在地:“李雁行,你是脑子出了问题吗?”

她没有回答,只是捡起一片石子,伸手弹了出去,打在了他的穴道上面,让他倒了下去:“带下去。”

少年满眼充血,不可置信地看着面无表情的李雁行。

“你怎么能这么做!你怎么可以——”他的嘴被人捂上了,说不出完整的语句,只能“呜呜”地拼命扭动着。

李雁行,枉我那么相信你。

少年眼中堪比星辰的光慢慢淡了下去。

直到再也找不到。

他的眼中最终还是暗淡一片。

李雁行上马,抱起了翠翠的尸身:“回城。”

她回到了营帐之中,亲自给翠翠清理了满身的血迹,再给她穿上了她最喜欢的一套衣服。

那是他们两个人一起做的。

然后她将翠翠埋在了军营里最高的一座山丘之上。

墓碑上很简单,只刻了“吾妹翠翠之墓,李雁行立”。

李雁行特地将墓碑立得面朝疆场:“这样我下一次上场杀敌回来的时候,你就可以来接我了。”

“别忘了一定要看着我啊。”

她跪在翠翠的碑前,忽然一下子满脸是泪。

从此之后,她就真的只是孤身一人了。

她过不去自己的这一关。

这么多的人都因为她而死了,她怎么还有颜面苟活于世?

她的良心在难受。

若不是有大仇未报,她宁愿此时以死谢罪。

她怎么可能原谅自己?

“将军……”她后面站着的是林承远。

她抹掉了泪水,转过了头:“林叔,怎么了?”

林承远叹了一口气:“顾笙已经将那个小子审了一个时辰了,他还是什么都没有招。”

李雁行站起了身:“他既然不肯招,那就换我来吧。”

她走下了山丘,头也不回,身前日光万丈,身后孤坟一座。

若是在西北,如果死了,能有一个墓碑还算一件幸事了。

就像那些其他现在被下葬的将士一样。

至少来年还有一个祭拜的地方。

李雁行走进了关押囚犯的营帐里,接过了顾笙手中滴血、沾了盐水的鞭子:“我来。”

她走进去后,林承远与顾笙便听见少年模糊不清的怒吼以及马鞭划过空中时凌厉的声响。

最终李雁行还是出来了,脸上不带一丝表情,神色冰冷,脸颊上沾着一滴血点:“他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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